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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布布:我听不见,但我全都知道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行李 Author 行李/黄菊

“行李”,是我钟爱的为数不多的公众平台。主笔黄菊,是前《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总编助理,也是”行李“的创始人。她的文风细腻、平实、动人,却也具有国家地理一贯的严谨与深度。


曾与“行李”约定好进行藏地系列的访谈合作。也是我自听力消失的八年后,再次尝试拾起自己未了的心愿:人物采访与纪录片。很多时候,仅仅迈开第一步是并不够的。实际访谈中,听力带来的种种不便愈加凸显,效果屡次不尽人意。挫败和自我怀疑,使我不时地扪心自问:“我这是在做什么?”


去年11月,拉萨电视台为我做了期节目。记录了我对人物访谈项目的尝试起步。有人说:听不见,做这样的事情费力不讨好,干嘛这样难为自己?也有人说:看到视频,非常震惊。不敢相信,也无法把文字中的我与实际的我产生联系。震惊之余,在我吃力的表达中看到生命的勇气和自由。


如此种种。那颗初心依然如风中的火苗,微弱地闪烁着。这是我选择的路,我想要走下去,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到哪里。


春节期间,黄菊发来新年的问候,和对稿件进度的督促。我如实作了回答。本以为她会失望,中断我们的合作。因为她已耐心地等待了我小半年。但她没有,选择了了解和倾听,她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使我迟迟没有动静。


连续几晚,长时间微信对谈。不得不说,正是这次经验,让我了解到“行李”中那一篇篇精彩的长文是如何诞生在黄菊的笔下。她的精准、细腻,提出的问题看似平淡,着实能够调动起细枝末节。以致那些被遗忘的,被埋没的记忆,在对谈中,需要打开脑中陈年的储藏室,才能被重新发现。


黄菊听完我的故事。“布布,我不知该说什么了。正在想要不要飞去北京见你一面。”看到这句话时,我悄悄地流泪了。我想,她教会了我:访谈,就是认真地倾听心声。


她决定把我们之间的对话整理出来,作为一篇文字。一篇意外的文字。很多我自己也未曾料想过的,就这样首次在“行李”中讲诉了出来。


谢谢黄菊,谢谢行李。我们一起越走越远。


布布

四月,拉萨




半年前,我们向写作者发出邀请,希望大家就自己有兴趣的门类、区域,做系列性的采访。当日就收到李布布发来的长信,她常驻拉萨,经营一家僧舍旅馆(由曾经的僧舍改建而成),同时写作、拍纪录片,她自己已有计划系统采访藏族作家和手艺人。信里的文字和内容都极富韧性,是我们期待的文风,于是一拍即合。

数月过去,稿子仍未发来,近日问缘由,她回信到:“访谈一直在进行中,但听力带来的种种不便,愈加凸显。手里唯一将要完成的稿件,是两年前持续关注的一位唐卡手工艺人……”因此才知道,她3岁起就有听力障碍,大学毕业时听力完全丧失。我很惊讶,同时感到遗憾,后来连续几晚在微信里通过文字交谈,才觉得这遗憾未尝不是另一种馈赠,她的故事也不比那些她计划采访的对象逊色,于是整理出我们的聊天和大家分享。如下。


这是我看到布布的第一组照片,多么静谧、和谐,怎么都没法将她和听力障碍联系起来,原来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正常”的人太多偏见和自以为是。


行李&李布布

 

1.听见世界

 

行李:你的听力是怎么回事?

李布布:三岁时注射庆大霉素导致残障。

 

行李:啊?很难想象你有听力障碍,看文字,完全没有任何障碍。

李布布:不光你有这样的错觉,很多读者也是这样认为的呢。以前有一半听力,可以接听电话,看没有字幕的电影电视,只是需要把助听器开到最大声档。母亲是教师,没有把我送到听障学校。她用自己的方式训练我的语言能力,所以我不会手语,一直都在正常学校里上学。

大学毕业后,一个冬天的早晨,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听不见了。真是巨大的转变呢,之前的经验都失效了,像是被命运抛弃一般。一个人时,会摘掉助听器,彻底进入沉寂。来人时,再将“耳朵”从干燥盒里取出来戴上,好像世界有了一道清晰的分割线。

后来花了很长时间训练自己用手指听声音——风声、水声、雨声、关门声、人说话时骨骼的节奏声,剪刀划过纸层清脆的分离声,还有花开的声音,比如夜来香,真是很美。再后来,学会了唇语,通过一个人的嘴唇发音方式来判断对方在说什么,不过有时面对全国各地人不同的发音方式,就不那么容易判断了。

 

行李:你讲得如此平静,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李布布:也不全是坏事呢,有一年去甘南,因为语言的关系,听得见听不见似乎没那么重要了。后来也有过反复,有一年,在海南,听力忽然逐渐恢复,但是不稳定,一段时间正常,一段时间完全听不到,像是海潮的波浪,无法掌控,深深的无奈感,只能跟随它的节奏。小时候,常常会因找不到群体感而委屈难过,但母亲告诉我:走你自己的路。这话一直使我受益。

 

行李:你妈妈真是不凡呀。

李布布:童年时,为了培养我的阅读与说话能力,母亲每晚下班后,都会抱我在怀里,与我一起阅读各种童话绘本,在我的耳边大声朗读书中的内容,她也让我朗读,训练我的声带并纠正发音,一个字一个字的纠正,将所有不正确的字音都写下来,贴在墙壁上,每日不间断的复读。小时候因为听不清,反应自然会比旁人慢一拍,我也常常被质疑成智力有问题。母亲总是告诉我:别担心,你只是需要多一些时间而已。现在我说话咬字的清晰度还未达到百分百,但可以流利表达,正是因为母亲对我不厌其烦的训练。

有一部印度电影《黑色的风采》,讲述一位出生时就失去视觉与听觉的女孩米歇尔。对她来说,世界就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混沌与黑暗。愤怒、恐惧、暴躁、精神频临崩溃的边缘,如一头无人能接近的小兽般存活着。8岁那年,就在家人对她丧失信心时,她人生中的导师出现了。一位名叫德布拉杰的特教教师来到她身边,成为她的魔法师与守护神。他从第一个单词“Black”开始,教她用手指去触摸与感受自然万物,规范生活礼仪。学习以手语和文字与这个世界沟通和交流,一点一点地点亮了她死寂沉沉的黑暗。对我来说,母亲就是我的魔法师和守护神。

母亲曾经守护布布,现在和布布一起,守护布布的孩子。

 

2.迁徙&流浪

 

行李:我看你一会儿在拉萨,一会儿在北京,你到底是哪里人?

李布布:我是南方人,出生在北方。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一直在不断迁徙。小时候对迁徙有恐惧,成年后,我也开始了自己的迁徙,发现自己拥有能够随时开始的能力,反而爱上这种变化,目前旅居拉萨。

 

行李:南方、北方,具体是哪里?

李布布:南方就是父亲的故乡,安徽省凤阳县,那是一个古城:有古老的运河,古花布廊街,明代城楼,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出家为僧的寺院,以及他母亲的坟墓……北方就是目前的故乡,河北唐山。

一岁以前,我在北方外婆家,一岁之后被母亲接回南方家中,直到九岁。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灰白的马头墙,阴雨连绵的天气,常年必备的红雨靴和长柄伞。淮河发水时,会淹没半个城镇。父亲带领部队和政府工作人员不舍昼夜的守坝。人们划着船,载着全家老少,带上简单的家用,转移到安全地带。

 

行李:九岁后呢?

李布布: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举家北迁到唐山。与童年时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让我深刻体会到异乡人的滋味。我在那里完成了小学三年级到高中的学业,整个阶段充斥着成长的迷离、叛逆,被排斥。

高中之后,定居北京,居住地从前门,到后海,再到通州,算下来有十六七年了。后海四合院里的家是最长的居所,十年,我最怀念的日子。前有北海、故宫、什刹海,后有鼓楼、德胜门,东面是恭王府、烟袋斜街、南锣鼓巷、中央戏剧学院、雍和宫,西面是护国寺、小西天、北师大、电影学院……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交织在一起,特别接地气。在这里,我交往了第一任男朋友,他是天安门国旗护卫队的战士。我们相遇时,我18岁,他19岁。我们没有婚约,没有誓言地在一起12年。是一个自由的,被充分地爱着,不断尝试,自我认知的蜕变期。

 

行李:后来怎么去了拉萨?

李布布:听力彻底消失后的第二年,决定离开北京,去往西藏,第一任男朋友也和我一起去了。我们在八廓街深处一住就是半年,虽然听不到,但这座城市给了我极大的安抚,心慢慢沉落下来。


去海南,去甘南,去大理,最终来到拉萨,她在这里结束一些东西,重新开始一些东西。


3.僧舍&客栈

 

行李:你第一次在信里说,你在拉萨经营一家僧舍?

李布布:是的,以前是。刚到拉萨不久,一次在老光明茶馆,藏族朋友对我说,旁边的寺院在念经呢。我问寺院在哪里,朋友回答,在前面的一个大门里。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隐藏在民居里的丹杰林寺。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丹杰林寺,一座古老的宁玛派寺院,也是拉萨四大林(丹杰林、功德林、策墨林、喜德林)之首,共三层楼,一楼、二楼做了寺院民居出租房,住的都是小生意人和老百姓。

三楼是寺院的佛堂,已经很破旧,但不知为何,我的心被重重的的撞击着,很想大哭。就是那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要做一个寺院里的客栈,来客即修行,日日皆为僧。

 

行李:你之前又没有做客栈的经验……

李布布:去西藏之前,我在三亚待了一年,边打工边旅行,那里全是酒店,为了能留下来,我在唯独收留我的酒店洗衣房内工作。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站在大烫机前熨烫床单被罩枕套,正是那段时间为之后做客栈累积下了一些经验。

 

行李:竟然还在洗衣房里工作过,真是个生猛的姑娘呀。后来呢?

李布布:半年后,我把一楼和二楼改成客栈,三楼仍然是寺院的佛堂。为客栈取名时,不想叫宾馆、客栈之类,特意去问了寺院里的僧人,这些房屋之前是作何用途的,他们说是僧人的宿舍,听罢,我决定叫它僧舍。藏语里的僧舍就是“扎夏”,所以就取名:丹杰林扎夏。

后来,丹杰林寺的上属寺院桑耶寺住持得知此事,要见我。那时我才得知,“丹杰林扎夏”是一百年前这个地方的名字,起源于13世达赖,桑耶寺的老文献里有藏文记载。后来随着政治斗争,丹杰林寺被几次毁灭,这个名字也被弃用了近百年。我的无意之举,恢复了寺院百年前的名字,桑耶寺非常惊喜。那时我刚到拉萨半年,对藏传文化没有了解过。

 

行李:也许这就是因缘吧。

李布布:做客栈时,后期很少管理琐事。我房间的楼上就是佛堂,每天清晨四点钟,灯就亮了,僧人会开始早课的念诵。每到傍晚,人潮散去,寺院恢复清冷空寂,这是我最喜欢的时段。一个人长时间坐着,坐成雕像。听风穿过大殿,看僧人们来往打扫忙碌。下雨的日子最美妙,雨滴一点点打湿阿嘎土的地面,隔出一个清凉的边界。晚上我会去八廓街或是布达拉宫转经,一般八廓街转三圈,布达拉宫,一圈。临睡前,习惯夜读。有一段时间对死亡特别感兴趣。看了藏族很多关于死亡的书,《西藏生死书》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后来看到《僧侣与哲学家》,也很喜欢,法国哲学家与身为僧侣的儿子之间的一场对话,非常美妙。

百余年前的丹杰林寺,和经布布改造后的丹杰林扎夏,荒废百余年,连名字也被淡忘,最后由一个远道而来的有听力障碍的女孩子恢复。

 

4.生死轮回

 

行李:你对佛教的兴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布布:母亲是佛教徒,我很小就受她影响。但真正的因缘,是进入藏地之后。

第一次去藏区就是十年前去甘肃夏河,一个藏族朋友的家乡。那是夏天,从北京的灸热潮湿里,坐火车到达兰州,再从兰州坐公车过去。当天夜里,朋友的母亲为我们生起火炉,我裹紧羽绒服缩在炉火旁喝酥油茶。

朋友的外公是天葬师,平日里不喜多言,只有喝了酒才会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十几岁时,第一次做天葬师,清晨三点多就要往山上走,心里也害怕……他还讲起妻子与孙女的故事:妻子去世之后,转世成他的孙女。因为孙女出生时,手心里的那颗痣与去世的妻子一模一样,这个孙女就是我那位藏族朋友。

 

行李:诸多巧合都被你遇见……

李布布: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到轮回转世,非常震惊,开始思索生命、死亡、轮回,这些在我们的文化中避之不谈的人生命题,在藏地可以如此坦然的谈论到。朋友的家人待我如女儿,每年我都会寻个时间去看望他们,每次回去,他们都会为我准备好藏袍,夏天有夏天的藏袍,冬天有冬天的藏袍,我和他们一起做饭、挑水、割青稞、骑马,去拉卜楞寺转经,徒步去深山里的泉眼处洗澡。

 

行李:藏区或者被神话,或者被误解,你是怎么一点点认识西藏和西藏人的?

李布布:早年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时,我的大画幅摄影课教授冯建国先生,上课时展示他的藏地系列作品。黑白影像的大画幅,视觉冲击力非常强。他是中国最早的大画幅的“拓荒者”,九十年代自日本留学回国后,数次进藏,每次都扛着他那架8*10的大画幅摄影机,风尘仆仆。看着这些影像,我觉得太酷了。

家住在后海胡同里那会儿,每天晚上都会去烟袋斜街遛弯。那条街上有家藏族人开的店,叫“喜马拉雅”,也是北京最早的藏饰品批发点。老板是个年轻俊朗的藏族小伙子,脸部轮廓非常立体,扎着黑人的那种脏辫,汉语说得很好。每次路过他的店,都会闻到缕缕藏香飘来的味道。后来彼此熟悉了,成了哥们儿,经常夜里等他关了店门,一起去吃烤羊肉串。

他的店几乎是北京藏族人的聚集点,每到节假日,会来很多藏族人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聊天、喝啤酒。那时对他们最大的感受是:即便在努力融入城市生活,但依然保持着藏人的印记。把六道轮回的图,作为纹身,纹满整个后背。

藏族是一个全民信教的民族,不论是僧人还是普通人,他们自诞生起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之中。孩子出生后,会请僧人赐名。第一次出门,要去寺院祈福。人去世之后,会由亲人背着或是抬着,深夜里做最后一次转经,凌晨去往天葬台……佛教贯穿了藏族人的一生。

 

5.爱人&孩子

 

行李:你那位国旗护卫队的男朋友呢?

李布布:也许是命运吧,经历了被背叛,分开了。有那么几年,我连续去到印度南部一个佛教圣地的小村庄独居数月,参加法会。很巧的是,在那里结识了我现在的先生。

 

行李:难道他是印度人?

李布布:他是在印度长大的藏胞,年少时曾出家为僧。他的家庭是传统的藏族家庭,家族中出现过转世高僧,不过他二十多岁时还了俗。曾为17世大宝法王噶玛巴工作,是法王的衣帽师和刺绣唐卡师。

 

行李:比第一任男朋友还离奇呀!

李布布:是的,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非常巧合地相遇了。我们是在菩提伽耶的正觉塔转经时相识的,那一年,我一个人去到菩提迦耶住了40天,每天都独来独往。还在佛主的圣座下发了愿,发完愿之后的几天,认识了现在的先生。他与大宝法王的护卫是好朋友,他们一起转经。法王的护卫喜欢和我逗着玩,每次见到我,就会从后面抱起我,或是假装偷偷拿我包里的东西。但他汉语不太好,就让我先生帮忙翻译沟通。那时的第一印象是:高大沉静的康巴男孩。

 

行李:后来呢?

李布布: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问过。每天上午我会去大宝法王所在的寺院里听法会,其实我是听不见的,就带上各种书去会场里看。我坐在VIP区,那里都是内地与港澳台的汉人,非常高傲,我感觉气场不舒服,就再也不去了,跑到闲散区去坐,那年的VIP区是每人供养150美金, 闲散区是谁去都行,自由随性,多是不丹人、印度人、僧人、游客等等。

那天我在闲散区寻了个空位,正好看见我先生。他一个人,我走过去打招呼,和他一起坐下。法会期间会分时段地有僧人来发食物,是法王带领僧众做的一种饼。在VIP区时,我亲眼看见,每次分发食物时,很多人要了一个不够,把手背在后面,再去要……在闲散区分发食物时,我先生摆手不要,我问为什么,他说现在不饿。我说,那就先接着一个,饿了再吃呗。他看了我一眼:“饿了,还会再分发,为什么要屯这些暂时不需要的东西呢?”我愣住了,想起在VIP区时,每个人都恨不得能得到三四个才够!

 

行李:在那样的场合,这淡定真是振聋发聩呀。

李布布:是的。在法会上,我发现他对法王讲述的内容非常熟悉,并且经文随口就来。临近傍晚,天色渐凉,我看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就从包里拿出每天随身携带的大披肩递给他。他很自然地点点头,披在身上,不卑不亢。法会结束,我提出想请他一起晚餐,他说可以。先陪他回了寺院,见到他与寺院里的僧人、法王的侍从、护卫非常熟悉。法王身边的人交给他一个特殊的护身符,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法王特别给他的。一起晚餐时才得知,他是法王的刺绣师。

布布因为想要拜见17世大宝法王来到印度,却在那里撞见法王的刺绣师,就这样和一个还俗的康巴汉子,及一门失传的手艺结缘。

 

行李:难道他就是你说的两年来持续关注的唐卡手艺人?

李布布:是的。他现在每天工作12个小时,甚至更长,就是绣唐卡,闲暇的时间转经,再没有其他娱乐了。我曾问他为何这般年轻,却选择这样长时间独处?他微笑着回答:我喜欢绣唐卡,在一针一线的绣制时,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我会忘了时间,连去厕所都舍不得。

我们相识之后的第三天,他就离开菩提迦耶返回德里。后来才得知,之前他申请回国签证五年未果,认识我的第二天,中国使馆通知他去取回国的旅行证。

一个月后,法会结束,我去往特尔姆沙拉(即藏族人口语里的达兰萨拉),他也在那里的法王的寺院里,正在收拾回国的行李。和他交流时,他言语很少,但富有哲理。起初我们联络不多,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他回到康区后,让我有时间去他家玩。那时我在京,心情不是很好,加上还没去过四川,就去了。

 

行李:然后就去了?

李布布:我胆子也是大,独自一人收拾行李,从北京到了成都,在武侯祠拼车去甘孜县。车出发得晚,下午一点才离开成都。那是四月底,北京都初夏了,但一过康定就开始下大雪,雪下得太大了,几米之外就看不见路。夜路行车,车里的人都睡得沉沉的,只有我和司机不敢睡。后来司机累得不行了,把车停靠在安全地带,小睡了一会儿才接着赶路。本来预计夜里11点就可以到达甘孜县城,结果后半夜三点才到。我拨通手机,让司机和我先生通话,他家在山顶,等他接到我,都快四点了,雪还在下。那是我第一次去四川,一个听不见的女孩子就这么跑去了……

 

行李:生猛的姑娘呀!他没被你吓到吧?

李布布:他很平静,我与他聊天,他说你胆子真大,说来就来了……好在之前在印度接触过,对他虽然没有太深的了解,但直觉是他应该不会骗我。第二天,早晨七点,诵经的声音唤醒了我。正是睡在我对头的,他的阿尼姐姐在念诵早课。我披上外套,钻出被窝,跑去房顶上看雪,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

屋内,佛堂里的酥油灯一盏一盏地燃起,供灯、供水,那是他每天绣制唐卡前的功课。早饭后,他回到窗前的工作台开始绣制。客厅里,放了假的孩子们大声地放着音响,跳着《小苹果》。我被声响震得直皱眉头,他纹丝不动,如处无人之境,依然一针一线地绣制着,仿若这些声响只是平常事。

 

行李:感情是如何开始的呢?

李布布:后来他说喜欢我,我问为什么?他说能感觉到我是个内心善良的人。“刚接触两天,怎么能知道善良不善良呢。”他说善良的人,眼神都是不一样的。我在法会上主动拿披肩递给他,请他吃饭时,告诉他别客气,一定要吃饱……他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这些无心举动应该是习惯。他还真是说对了,是我的习惯,随时关照他人。他那会儿已经还俗五年了,但他在法王身边很久,见过很多人,他说人心百态,保持单纯的善良并不容易。

 

行李:为什么要还俗?

李布布:在寺院中,僧人也分为不同类别,有专门学习的那种,有做服务性工作的,以前还有武僧。他是个叛逆的人,不喜欢死读书,顶撞寺院管家之后,就跑了出来,决定还俗。还俗之后,成为失传百年的刺绣唐卡的传承人。也许,刺绣唐卡才是他真正的天命。与他接触久了,慢慢了解到失传的唐卡技艺。

 

行李:他和刺绣唐卡之间是怎么回事?

李布布:藏传佛教史上,历代高僧都是五明大学者,精通工艺、音乐、美术、建筑、书法、诗歌、占相等“工巧明”,噶玛噶举派的每一位噶玛巴都是著名的唐卡大师。刺绣唐卡,藏语称“泽筑”,此传承古老的剪堆绣制作工艺,起源于第四世噶玛巴·若必多杰,至今已六百余年。1359年,年仅19岁的第四世噶玛巴,受元顺帝的礼请至元大都弘法,于是这种藏传刺绣工艺被带入蒙古并流传了下来。1921年,苏联控制蒙古后,没收佛教寺院的财产,摧毁庙宇,逮捕喇嘛,最后一名刺绣僧人也被杀害。之后,此工艺失传了近百年。百年后,13世尊者的那萨齐木(制衣僧人)唯一的弟子按照蒙古的一部典籍,将此刺绣工艺重续传承。

仿佛命运的安排,我先生还俗后,面临生存问题,正好得知失传已久的藏传刺绣唐卡在招收学徒,就这样,他成了重续之后的第二代传承人。第三年,他就成为17世大宝法王噶玛巴的刺绣唐卡师与衣帽师。

 

行李:如今结婚、生子,回想起来,他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李布布:僧侣生涯对他的影响蛮大的,很多事情喜欢用辩证的思维去看待,透过现象去层层剖析本质。他耐心、自足、对待生活不急不躁,非常享受独处,也有自己坚定的信念和决策力,而生活中的事情,又都是亲历而为,大到盖房子,小到给孩子缝制衣物。

 

行李:真是很难想象呀,一个高大威猛的康巴汉子,给孩子缝制衣服。

李布布:孩子刚出生的前几个月,夜里听不见孩子哭,都是我先生听见孩子的声音,再唤醒我喂奶。在他身上,我看到出世与入世间自在的转换。


结婚生子后,养育孩子之余,先生在当地政府的扶持下,筹备建立刺绣唐卡学校,把这项失传的技艺重新传承下去。布布继续采访写作和纪录片拍摄,她大学期间学的就是电影专业,闲置十年后,重新拾起,两个月前,她关于藏地故事的剧本获得了藏地青年纪录片导演扶持计划的第一名,期待她笔下和镜头里的故事。



采访:Daisy

照片提供:李布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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